陳年:上帝知道我有多愛你
陳年的第一支煙是在19歲點燃的,因為愛情。他還在校園裏,混沌的年代,思想已被啟蒙,讀詩和寫詩是交流方式,更是追女生時的媒介。從那時起,他就開始讀穆旦。二十多年過去,他變成一個商人,在跌宕的商海裏,頭頂光環但又披荊斬棘,陳年開始嘗試通過穆旦的詩句,和現代消費社會裏的年輕人進行交流——只有上帝知道我有多愛你。
話語權
陳年抽出一根中華煙,點燃,自問自答,「我抽支煙可以吧?有點困,很久不熬夜,昨天睡得有點晚,提提神。」采訪當天,凡客廣告再次出現在城市各處惹眼的地方,這次與大家見面的,是穆旦、馬爾克斯、張愛玲三位作家的句子,和基於它們所描繪的圖案。在陳年的語境裏,你走在城市街頭,茫然一擡頭,目光遇到這三位作者,那些詩句和圖案可以反饋給你一種無法定義的情感。再反打到陳年身上,他只有三個字來回應——我喜歡。
「這也是我們從做這個T恤開始,就確定的,一定要做到我們喜歡的程度!」
「雨聲潺潺,像住在溪邊。寧願天天下雨,以為你是因為下雨不來。」去年秋末,陳年在江南邂逅了一場秋雨,搖開車窗,他想,這些迷人的句子為什麽不可以印到T恤上?在進行年度產品策略分析時,他沒有繼續苦思冥想炮制金句,或者繼續策劃「凡客體」,而是回到自己最熟悉的書裏,去撿拾那些沈澱了幾十年的瑰寶。相比於馬爾克斯和張愛玲的流行,穆旦更像是被遺落的明珠。陳年小心翼翼地問同事,知道這個人嗎?當同事脫口而出知道的時候,他用「奇跡般」來形容,並確認「這個事情的力量突然就出來了,他不再是一些話了。」
接下來就是如何與藝術家溝通的問題,如何創造圖案。
他遇到了周南。這位同樣具備詩人氣質的設計者,此前並未讀過穆旦的詩,初次被推薦閱讀時,周曾有疑慮,「我對中國現代詩挺失望的。」陳年未反駁,只說你讀讀看,不失望了再來聊。很快,周滿懷熱情地坐到了凡客辦公室裏,傾訴對穆旦詩句的理解與熱愛。在陳年看來,周南這就被「燒著了」。同樣,顧湘對於馬爾克斯與張愛玲的理解,也與陳年一拍即合。就這樣通過T恤圖案作為媒介與用戶溝通的問題迎刃而解。他說,「我拉上穆旦和周南的結合就能夠打動人。」最初和有些設計師溝通,陳年得到的反饋是,「把張愛玲的照片再畫一遍就行了,或者把小團圓印在T恤上,這樣不是更大眾嘛?」
陳年說,我不能讓真正喜歡這些的人,看見以後笑話,就覺得寒磣。他和「博望誌」探討服裝的話語權,認為中國人的穿衣風格屈從了一個強大的、現代化的時尚話語權。但從某種意義上,陳年與凡客也在重新找回自己的話語權,過去的五年中,他都處在被質疑的窘境中,而這次凡客的發聲,顯然表達得更為寫意與從容。穆旦、馬爾克斯和張愛玲的文字主題T恤4月初在凡客官網上線,售價68元,在沒有大規模推廣的情況下,當天全網銷售量達到日常5倍。陳年說,68元的定價裏,除了衣服底料,其他的價值「全是圖案的」。巧合的是,2008年凡客剛成立不久,就曾借助68元POLO衫「初體驗」的營銷策略,打開了市場大門。
「這次大家所津津樂道的回歸文藝,幾個月前,我們也並沒有想過要貼上這個標簽,本該如此,如果真的做出點什麽,也是運氣好吧。」伴隨凡客五年的品牌總監劉億林這樣說。最近這五年,陳年和凡客經歷的是高歌猛進——命懸一線——起死回生——低調潛行。
解構
陳年繼續抽出一根中華煙,夾在手指間,沒點。他說一萬字的穆旦小傳已經寫好,但一直沒發表,因為「還不夠好,還需要再修改」,那是他珍視的東西。他將能量與情感賦予在這件T恤上,當然不乏商業的嗅覺,春夏季該品類的需求量肯定在,但這次,凡客主動進行「供給側改革」。
「即便今天馬爾克斯一個圖案最終賣到幾萬件,我開始也不過就做兩三千件,這樣沒風險。過去凡客是啥?算了一下說能賣5萬件,‘唰’,做出8萬件,萬一呢,對嘛?」
這種保守的態度若放在四五年前,他會把今天的陳年罵成翔。2007年底創辦凡客,到3年後「凡客體」風靡,營收突破20億元,成為垂直電商老大。2011年,凡客變得野心勃勃,1月份制下的60億年度營收目標,3月份「修正」為100億。繼而大幅擴張人員與地盤,增加庫存單品量。那時候,凡客已經完成6輪融資。及至2011年底,凡客庫存達到14.45億元,總虧損近6億元。陳年開始想盡辦法降庫存,提毛利,卻收效甚微。從2013年下半年開始,他每天醒來面對的第一個問題,都是還債。
時至今日,仍然經常有人和許曉輝探討凡客的跌宕,他曾在凡客兩進兩出,操盤凡客體,做到助理總裁,創業,被凡客收購,回來做到副總裁,然後再度出走。許曉輝不喜直接給評價,但會用感性的詞匯來描繪親歷的事實,「狂飆的時代、決策、欲望、金錢、人、一次飯局、一點悸動、一個片段的兒時夢、一本書、一次質疑、一幅微笑、一點嫉妒和不服氣、一星不滅的欲望火、一句曾經的誓言、一個不能說的秘密,任何一點偶然因素都可能改變歷史的軌跡,讓命運走向不可測。我們看到的,往往只是結果與表象,過程與關鍵節點的抉擇,還在羅生門裏。」但陳年不回避,也沒有用那些晦澀和模棱兩可的語言來給自己辯解,他選擇解構自己。陳年用「貪婪」將凡客這艘大船險些覆滅的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他說那時候的自己被吹上天,現在看起來都非常討厭——肥頭大耳,油頭粉面,內心扭曲。去年在參加一檔電視欄目錄制的時候,他也沒對自己客氣。
「當然凡客那時候也一萬多人,我也比較嗨,一萬多人,每天一上班就覺得很高興。大家還說人太多了,得給老板弄一個專梯。我當時覺得這個人特別有眼力見兒,實際上那就是扭曲,人性的扭曲。當我覺得這個提議給我弄個專梯的人不錯的時候,有眼力見兒的時候,我覺得我就變態了。」
感動
他把沒抽的那只煙,搭到煙灰缸,將小米手機放到桌沿邊,一松手,手機翻倒,他迅速將其控制住,再次擺回桌上。陳年用這組動作來形容凡客經歷的波折,「歷史包袱是很嚇人的事情。」凡客鼎盛時,陳年隱隱覺得不對,但不知道錯哪裏。雷軍將其點醒,讓他開始徹底反思。小米的「專註、極致、口碑、快」正在成為互聯網思維7字箴言,顯然也影響到了陳年。更重要和現實的是,2013年底,雷軍協助凡客完成了第七輪、也是最關鍵的一輪融資,那1億美金將陳年解救出來,去找回凡客。
陳年當初沒時間跟大家進行細節討論,他要趕快去糾正很多事情,防止很多事情。沒有任何糾結,「對不起,我錯了」之後,陳年就離開北京,開啟了長達8個月的「一件襯衫」之旅。2014年8月,陳年宣布砍掉絕大多數業務,從「做好一件襯衫」為起點,重新開始。搬家也成了標誌性事件,他放棄了2000萬已付的房租,從南城的雍貴大廈搬到亦莊,此時員工也縮減至約200人。一件襯衫,成了凡客重新崛起的第一個作品,因為誰都明白,沒有好產品時,別侮辱情懷。
「過去凡客對用戶的愛是孩子氣的,有什麽拿什麽,無論好壞,甚至傷害,現在凡客的愛,則是深思熟慮,只給能力範圍裏最好的。」這是2015年4月1日,在以「一封情書」命名的發布會上,站在大屏幕下,陳年的獨白。8月份的一天,陳年復盤時發現,債務「好像沒什麽了」,而且還具備了造血功能,他自在了。「凡客對雷軍永誌不忘。」跳出那段時間,陳年沒有吝嗇詞匯。他比雷軍大8個月,是同齡人,1998年29歲的時候相識,成為知己,兩年後又一起創建了卓越網,一去已經18年了。
「在那個關鍵的時間點,好大的一條船,好大的一座廟,眼看著就要身敗名裂了,雷軍挺身而出,所有的股東達成一致,給凡客這麽一個機會,這真的是一個特別感動的事情。」更多年前,陳年所寫的自傳體小說「歸去來」也曾讓雷軍感動,他們在各自的經驗中關照對方的柔弱。
現在,陳年每天的生活安排就是起床、跑步、朗讀詩歌,上班,開會,然後吃飯,回家,或者再開會,他基本不參加圈子聚會,閱讀和吃,是他兩大閑時愛好。他說,凡客目標很簡單,每年有50%的增長就夠,三年以後,如果50%要求太高,還可以往下調。今年春節後,他將公司日常的經營權交給了凡客聯合創始人柯林麗,一位當年生完孩子一個月就回公司上班的元老。
「現在是從另一個方向做自己,我是性格特別急的人,但現在想緩慢地去做一個事情。」
幾年間,他被頻繁問及為何不放棄凡客,面對「博望誌」,陳年給出了珍惜二字。「凡客是一個太好的,有價值的品牌。你做了這麽一件事,而且用了快9年的時間做,我不知道怎麽解釋這件事兒。我只能說,這件事兒我就應該一直做下去啊。」
說到這,他把手裏那支抽了幾口的煙給掐滅了。他慢慢地通過體會觸底的過程,真正理解了一個企業和品牌的價值所在,就是時間,而不是以往所理解的一招制敵。同樣的課題其實也在警醒著雷軍,做品牌要是沒有耐心,起來得容易,輸得也快。現在陳年給凡客的底線是,必須是正向現金流,必須有良性庫存周轉,上市?順其自然吧。
莎士比亞說,逆境和厄運自有妙處。
「瞬間的成功,瞬間跌落的疼痛,其無比巨大的張力,很容易將人的信念撕碎,能夠走出來的,都值得欽佩,譬如陳年。內心有團不滅的火,誰知何時繼續燎原。」許曉輝這樣評價過去的老板。現在陳年更多在思考如何將李白、辛棄疾、聶魯達們的作品打造成T恤圖案,他喜歡那句,「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功與名。」
溫和而急躁、好鬥而不爭執都是陳年的秉性,無論是作為文化人還是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