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2歲,燕再歸來——中國文化視窗盧燕專訪

盧燕出生於1927年的北平,其母親是京劇名伶李桂芬,義父是京劇大師、四大名旦之首梅蘭芳先生。20世紀50年代,她憑借優雅婉約的東方面孔,在星光璀璨的好萊塢壹展魅力,與美國著名影星詹姆斯·史切華合作了電影《山路》,之後她又在電影《獨眼龍》中與另外壹位奧斯卡影星馬龍·白蘭度有過合作演出,這在當時對於壹位華人演員來說,並不多見。
她三次獲得金馬獎,從出演奧斯卡獲獎影片《末代皇帝》中的慈禧,到化身為好萊塢大片《2012》中的藏族老阿媽,再到在柏林影展中獲得最佳編劇的《團圓》中的女主角,盧燕的執著與努力獲得了好萊塢主流的認可,成為了奧斯卡金像獎評選委員會首位華人評委。
2018年10月,盧燕受邀參加中國國家京劇院的倫敦之行系列活動,在大英圖書館與戲劇名家關棟天聯袂演出了十分鐘的話劇《洋麻將》選段。以此契機,中國文化視窗英國臺記者詩童在倫敦專訪了盧燕老師。
 (訪談現場)
詩童:從戲劇到電影,從香港到好萊塢,從演員到制片人,您現在怎麽定義自己的身份和角色?您是誰?您從哪裏來?您要到哪裏去?
盧燕:妳這個問題非常哲學,有哲學意義。我回答得很簡單,我是個很簡單的人,我是個好人,可是我不是壹個很好的制片人,也不是壹個很好的商業的有計劃的人。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上,有的時候太多的計劃也達不到。我企圖做很多事,可是沒有很成功,因為我是個簡單的人,所以,我就做在我這壹生能夠做得到的事吧。
 詩童:您有非常多的榮譽傍身,得過很多獎,也得到很多社會的美譽。對您來說,這壹路走到現在,還有什麽事情是您遺憾的,或者還沒有完成的夢想?
盧燕:最遺憾的就是我本來想演白先勇書裏的每壹個女性。因為每壹個女性在他的書裏,在他的文章裏,都有很鮮明的個性,都有很不同的遭遇。可是那個時候我們組織了壹個叫四傻公司——制片、編劇、導演、主演,我們四個人。就說我們都不要報酬,只要有人投資,能夠讓我們做成想做的制作成本就可以了,可是就是這樣也沒有做成,所以四傻公司就等於白組織了,也沒人來支持我們,最遺憾了。因為每壹個角色我想我都能演得很好,而且……現在這個夢想永遠不能成功了。在我介紹白先勇的故事,叫“最後的貴族”給謝晉拍。白先勇就說妳從前這麽想演這些故事的人物,可是現在妳……我給妳加個角色吧,加個媽媽吧。所以在那個裏面我就演了壹個媽媽。就等於是彌補了我們以前四傻公司的時候,想要做每壹個角色都沒有做成。
詩童:為什麽會叫四傻公司?
盧燕:因為我們覺得我們都是傻瓜。因為人家要拍戲是要賺錢的,或者是有別的目的的,可是我們這四個傻瓜錢也不要,只要完成我們的意願,可是都沒有完成。
 
(電影《2012》劇照)
詩童:您剛剛提到特別想演白先勇作品裏的很多角色,您也創造過了很多角色,有的和您的性格差的很遠。在您心裏面,您和您創造的角色之間的關系是什麽?
盧燕:我想要演壹個角色的話,要是把她演的成功的話,自己的經驗是有幫助的,因為那個經驗會啟發妳的情感的透露。當然要演這個角色的時候就要把自己撇開,自己要完全變成那個人,那個人的背景、那個人當時的思維、那個人因為她的成長的背景而在那個情景之下,她的反應應該是什麽樣的。不是說我在那個時候我會怎麽反應,這個是不同的。每個人的個性,她的背景對她在當時的反應是有特別的壹種影響。我最記得就是我演那個《八月茶室》的時候,因為那個是個日本人,我不會說日本話,我就找壹位先生,在同壹個地方工作的,他是從日本來的,我就和他學了這些臺詞日本話。演出以後有個日本觀眾上來和我拉手,她說妳演得很好,妳的口音是東京口音,那時候我很高興,我的口音很正,我是東京口音。可是後來我研究,和日本有了接觸之後我就發現——壹個藝妓她們有自己的口音,所以她那句話是壹個貶詞。她的意思是說妳演壹個藝妓而有東京口音是不正確的。所以那時候我也不知道我還挺得意的。後來我知道,她的出身、她的背景,她應該是壹種怎麽樣表現的語氣。
(电影《倾国倾城》剧照)
詩童:在合作過的演員或導演之中,哪壹位是您印象最深刻的嗎?
盧燕:我最崇拜的導演還是李翰祥導演。他是對中國的歷史、美術還有嚴格這些他都非常有研究。對於他拍的這個《傾國傾城》,我覺得無論在服裝方面、在道具方面、置景方面,他都是有非常正確的,有美的感覺的。
詩童:所以您比較喜歡的是有審美的、有專業度的導演?
盧燕:還有我最近拍的《摘金奇緣》的那個年輕的導演,我也非常喜歡他,他實在是壹個非常好的導演。因為他能夠利用每壹個部門的人他們的專長,還有能夠循序善誘的讓演員發展他們自己最好的方面,所以我真的覺得他是壹個非常有啟發性的導演,而且能夠領導各界合作的導演。
詩童:您覺得新時代的導演和原來的導演,中間跨度很多年,他們之間有什麽不同的特性嗎?
盧燕:當然現在的導演他們現在的技術不同了,他可以利用現在的最新進的技術放在影片裏,讓影片有更光輝的視覺。
(電影《摘金奇緣》海報)
詩童:在您剛剛出演的《摘金奇緣》裏面,您又是有壹個非常從容、霸氣的形象在裏面。您怎麽樣評價它描述了華人世界非常奢華的生活景象,您怎麽樣看?
盧燕:這個戲是說到新加坡的家族的事情。那個時候他們也沒有這麽奢華,但是拍片子要讓人看著高興,讓人看著有興趣,所以我覺得它拍的很有看頭。這些戲讓妳能夠又能哭又能笑的,而且也讓人能夠羨慕那些人的豪華的生活。
詩童:您自己會羨慕豪華的生活嗎?
盧燕:我是個簡單的人,我覺得生活只要自己舒適就可以了,並不見得要非常的豪華,豪華未必能夠舒適,能夠適應自己喜歡的,自己欣賞的就可以了。
詩童:在很多的好萊塢制作之中,使用華人影星參演會有兩個版本,只有在中國的版本中才能看到我們的明星,您怎麽看待這樣的事情?
盧燕:這個是不可以的。我們現在已經和好萊塢提出抗議了,以後不會再有這樣的事情發生,因為這是非常不道德的。在中國利用這些人的聲名,而在外國這些人就都沒有了。
詩童:您已經演過這麽多的角色,如果現在有壹個劇本拿到您面前,您想象壹下,您還會被什麽樣的東西打動?會不會感受會頓感壹些?
盧燕:我現在能演的只有老太太了,非常limited(受限制)可是我非常高興,就是在上個月我才完成《紅樓夢》裏的賈母。這個在我的人生裏是非常重要的壹出戲,因為這是我們中國的名著,我們中國的文學的巨著,能夠在裏面參加,能夠在裏面扮演賈母的角色,而且和壹個非常有修養的女導演壹起合作,跟所有的其他的角色合作,都是十幾二十歲的角色,他們都是剛剛畢業的新秀。跟他們壹起合作我覺得我非常幸運,有這樣壹個機會。
詩童:《紅樓夢》的電影版是胡玫導演導演的,您覺得和女導演的合作和男導演會有差別嗎?
盧燕:不是男導演和女導演的差別,是這個導演本身的修養有差別。男的女的的性別我覺得倒是沒有什麽不同。胡導演讓我非常敬佩,她非常有拿捏,她能夠知道這個演員這個就是他的limit了,這是他的極限了,她就不再要求,她知道這是他的邊界了,見好就收。有時候我看到別的導演,他還有他的理想,沒有到他的理想的時候,他就拼命讓那個演員演。說不清楚。弄的結果很尷尬。
詩童:您為賈母這個角色有沒有設計動作或者神態是專屬於您創作的這個賈母?
盧燕:沒有創造特別怎麽樣的壹個表情。
詩童:假如現在是賈母坐在這,她是怎麽坐的?
盧燕:她有她的威嚴,現在我做不出來。得在那個環境裏,那個劇情,妳就會自然而然地表現她在那個情境裏是什麽樣。
(電影《喜福會》劇照)
詩童:您作為壹位女演員,同時作為壹位母親,您也有自己的女兒,有什麽東西是壹個女性傳給另外壹個女性的嗎?哪壹些道理,或者壹些東西。
盧燕:我覺得女性在壹個國家裏、壹個家庭裏是壹個非常重要的人物。因為以後的後代就看這個媽媽是非常有影響的壹個人物。妳的後代是怎麽樣教育他們的,怎麽樣讓他們成為壹個有德,追求正義,追求自己喜歡的事業,這些都要在小的時候灌輸給他們正確的思想。所以我覺得壹個女性最重要的還是影響後代吧,我想這是壹個很重要的責任。因為我們平時古書也說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要從修身開始,要先修身再齊家再平天下。所以壹個小孩不是到學校去學他的人生觀,他從小耳濡目染的是家庭的教育,這些作為女性有很大的責任,對於將來我們的國民有很大的影響,我覺得這個還是最重要的。
詩童:您的骨子裏可以說是壹個傳統的女性?
盧燕:我是個壹個很中國性的女性,我還是受中國的教育,是壹個很傳統的女性。沒有像現在這麽開放,這麽自由。
詩童:尤其是現在,從六七十年代開始女性主義浪潮,從美國起來到現在,這種獨立自主的女性變成現在女性追求的目標。大家希望成為獨立的,不算拋棄傳統,她們希望更有自我,更有表達自我的方式和途徑,每個人都在追求這個,甚至很像壹種時髦或者潮流。現在是這樣的壹個女性的時代。您喜歡這個時代嗎?
盧燕:這個時代當然很好,讓妳能夠發展妳自己的個性,能夠發展妳自己的需求,這是很好的事情。可是基本上也是要有分寸,不是亂來的。要發乎情也要止乎禮,也要考慮別的女性的感受,不是我愛怎麽樣就怎麽樣的,不是那樣的發展。所以有自由選擇,也要自己有分寸。
詩童:作為壹位女性、壹位女演員,您怎麽樣看待老去這件事情?年齡,您擔心自己的老去嗎?
盧燕:我倒是不擔心年齡,因為每壹個年齡段,在戲裏面都會需要這樣的人物。演戲不是就做主角。妳做壹個綠葉也要好好地襯托,把這個戲裏的其他角色給襯托好,這也是壹個演員的基本的應該做得到的。不是每壹個戲都要做主角的。只要妳喜歡演戲,妳就把當時妳的角色演好就可以了。
 
(盧燕媒體照片)
詩童:您有哪些話是在以往的訪談中壹直沒有人問到,但您壹直想要表達出來的嗎?
盧燕:我沒有特別要表達的,就是希望每個人做人都有壹定的原則,不要以錢為最重要的,取之有道。這個道理要我們每個人心裏有數——什麽是應該拿的,什麽是不應該拿的,即使放在妳的面前引誘妳,妳也不要去做,做事情要有原則。
詩童:感覺到您不僅是壹個傳統的女性,更是壹個非常有教養的君子,在很多選擇上面是很有原則,是有壹個很穩的線在這邊支撐著的。如果將來,越來越多的年輕人從頭去看到您原來的作品,或者聊起盧燕老師這個人,您希望他們怎麽樣評價您?您會覺得,值得了。
盧燕:我不知道應該怎麽說。我覺得我做人是有自己的原則,做到就好了。以後有什麽人評價,那是歸他們去看了。我也不在乎他怎麽評價我,只要我自己對得起自己就好了。不要看人家怎麽評價妳,憑心做事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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