圓明園的故事:走出滿目瘡痍,歸來仍是萬園之園

圓明園:毀滅、荒廢和重新發現
圓明園遺跡的歷史最集中地說明了廢墟在現代中國所扮演角色的變換,並清晰地總結了我在這章中所講述的故事。事實上,在中國經過圓明園遺跡的歷史最集中地說明了廢墟在現代中國所扮演角色的變換,並清晰地總結了我在這章中所講述的故事。
事實上,在中國經過19世紀到20世紀的社會變革轉化成為一個民族國家的過程中,這個殘毀的皇家園林可以說為這一期間對廢墟的重新思考提供了一個中心點。但是正如我在下一章中將要說到的,作為一個基本政治符號,圓明園的意義又超出了任何特殊歷史時段的限製,而是在中國現代史的每一個重要轉折點上被不斷喚起。
位於北京西郊的這座禦苑在康熙、雍正和乾隆年間發展成為中國的園林之冠。占地將近800英畝(320公頃)的圓明園不是單一的一座園林,而是由大大小小、星羅棋布的眾多園林組成。1751—1784年間乾隆每一次訪問江南以後,都把他在南方看到的美景復製到園裏。
連神話和佛教傳說中的虛構場所也以建築的形式在這裏化為現實。它不僅供皇帝休閑遊樂,而且被想象成一個具有象征含義的空間,一個涵括宇宙,通過與世界上其他地點相連而實現自身價值的烏托邦。
這種象征主義也為園內一組洛可可風格建築提供了原因。這就是坐落於圓明園東北角,與園內其他建築具有迥然不同風格的「西洋樓」。圓明園中的大部分亭臺樓閣都是以中國傳統風格修造的雕梁畫棟的木質結構,但是西洋樓卻以白色大理石建造而成,並飾以各種雕塑和浮雕。
它被視為海外奇觀,並使用了西洋科學技術以吸引皇帝的興趣:西洋樓中最宏偉和精美的海晏堂前是一座用水泵控製的噴泉[圖2.59],由法國耶穌會士蔣友仁(Michel Benoist,1715—1774年)設計監修而成。水泵與環繞噴池的象征十二生肖的人身獸首銅像相連,銅像每隔兩個小時輪流從口中噴水,所以整個噴泉也就是一座巨大的鐘表。
從更廣闊的意義上說,這座噴泉可說是代表了「西洋樓」的基本特點:不管是從建築材料和技術還是從建築結構和裝飾看,它都體現了「異」和「奇」的概念。涵蓋著這種意義,「西洋樓」滿足了乾隆皇帝坐擁天下的雄心。
這一帝國美夢在1860年終於破裂。那一年,英法聯軍在占領北京後洗劫了圓明園,皇家珍藏被搶掠一空,園林建築也被付之一炬。海晏堂前的十二生肖銅像的頭部被切割下來,作為戰利品帶回歐洲。法國文豪雨果被自己同胞在海外的這種暴行所激怒,在一封公開信裏寫道:「我們稱自己是文明人,稱人家是野蠻人。但這就是文明對野蠻的所作所為!」
不過「西洋樓」之毀於西洋人之手並非偶然,它標誌了歐洲人對待中國態度的一個歷史性轉變。當其建立之初,「西洋樓」不僅滿足了中國皇帝對西方藝術和科技的向往,而且也包含了歐洲人的計劃和意圖。基督教傳教士希望通過它博得中國皇帝的青睞和支持,以便更有效地在中國傳教。
事實上,如果仔細考察一下,我們可以發現這些所謂的「西洋樓」其實融合了很多中國因素,更準確地說是源自歐洲人想象中的「中國風」建築的回應。最明顯是,這組建築都有著中式屋頂,而人身獸首的十二生肖像雖然明顯使用了歐洲雕塑風格,但都身著中式長袍。因此,雖然對於中國觀眾來說這些「西洋樓」展示了外國建築傳統,但對於蔣友仁和其他在清廷工作的歐洲傳教士來說,它們所代表的則是東西之間的文化交融。
從這個角度看,西洋樓的被毀不僅象征了乾隆皇帝世界帝國美夢的破滅,而且也粉碎了傳教士在地球上建立普世基督教王國的夢想。不管如何看,「西洋樓」的廢墟都象征著一個不復存在的東西交匯的浪漫時期,也表明了東西之間以政治征服為特征的新的權力關系的開始。
第二次鴉片戰爭以後,清廷試圖重修圓明園,但由於財政吃緊和政局不穩而未能完成。部分修復的建築在1900年八國聯軍入侵時再次被毀。由於駐紮在那裏的衛兵和宦官無法有效地保衛面積巨大的皇家廢園,偷盜成為不可防止的事情。到最後,所有搬得動的東西都被搬走,只剩下當年「西洋樓」的大理石柱留存在荊棘之中。圓明園被毀之後的命運因此似乎將遵循中國古代的慣例:一旦錯過被重修的機會,它就只可能永遠地消失。
具有反諷意味的是,恰恰是歐洲人賦予了圓明園第二次生命。19世紀60年代以後,一些歐洲人開始重訪西洋樓,他們的身份不再是破壞者或強盜,而是探險家和遊客。這些人中最早到那裏去的可能是一個叫弗裏曼- 米特福德(Algernon Freeman-Mitford,1837—1916年)的英國人,當時是英國大使的一位年輕隨從。在1865年8月的一個夏日,他和幾個朋友一起來到圓明園。以下是他的記載:
我們走過幾處庭院,裏面除了燒焦廢棄的斷壁,沒什麽可看的。經過一叢枯死的松樹,我們沿著林蔭小徑來到湖邊的一座亭子,在那裏我們吃了早餐。那兒很美。湖上有很多盛開的蓮花,裏面還有若幹覆蓋著樹木和建築的小島。赤身裸體的漁夫在湖中劃船,給風景添加了一點天真和野性,當然也給我們增加了一些樂趣……
沒有什麽比得上有一位中國仆人伺候你野餐或郊遊的了——他什麽困難都能克服。我們的仆人少頭(音譯)從來不會忘記任何東西,連名叫「丹」的小狗都有它在家常吃的拌飯。我們吃完早餐,在一群欣賞的觀眾的環繞之中出發去看廢墟。很難想象這些宮殿以前是什麽樣子,因為它們已經被完全毀掉了。
我們在陡峭的臺階上爬上爬下(對那些裹得緊緊的小腳來說,走這些石階肯定不是件輕松的事情)。露臺上爬滿了野生的藤莖和有香味的野草,所有的石頭都被火燒裂了。兩個巨大的大理石麒麟雕刻精美,也是滿身裂痕,幾乎將要坍塌。八角形的三層樓已經所剩無幾,只剩下白色大理石欄桿告訴我們它曾經所在的位置。
這段話寫於他探訪「西洋樓」之後不久,生動地記錄了圓明園廢墟被重新發現時的情景:雖然它的被毀只不過是5 年前的事情,此時它已經成為一處享受郊遊餐飲的去處。到了19世紀70年代,更多的歐洲人為了同樣的目的來到圓明園。這些人不少都就職於為促進國際貿易而於1854年成立的北京海關。
這些歐洲人驚訝地發現了野草荊棘中這些歐式宮殿的遺存,他們的反應遵循了典型的浪漫主義廢墟情結:他們被遺址的憂郁之美而震撼,由此反思其衰落所隱含的人類悲劇。德國人奧爾莫是這批人中的一個,他後來回憶道,「在70 年代中期,這些建築雖已荒廢,為野草覆蓋,但仍散發著誘人的魅力……觀看者無法不做出這樣的憂郁反思:在這個文明的時代,居然仍會有對這個人類輝煌業績所做的如此毫無意義的破壞。」